华东师大出版社官方推荐 | 作家笔下的作家:张佳玮谈海明威——作为园艺者与磨镜匠
2019年07月22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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欧内斯特·米勒·海明威(1899~1961),1918
图源:Wikimedia Commons
“海明威更甚:他像个园艺匠一样剪掉了所有多余的枝节,以及所有可有可无的章节。……他给你一个雕琢精美的棱镜,让你自己去观看世界。而他自己则远远离开,不发一言。”——张佳玮
在欧内斯特·米勒·海明威诞辰120年的今天,让我们走进作家张佳伟的笔下世界,重新认识作为“园艺者”与“磨镜匠”的海明威。
海明威:作为园艺者与磨镜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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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1年,海明威写了那部被奥斯特林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中赞美的小说,《老人与海》。那时他正被评论家围攻:1950年的《过河入林》是他的最低谷,以至于后来有人猜度,《老人与海》里那些围攻圣地亚哥的嗜血鲨鱼,就象征《过河入林》所吸引的评论家们的锋利牙齿。
1950,海明威搭乘游艇
图源:Wikimedia Commons
讽刺的是1954年,奥斯特林对《老人与海》的评价,“勇气是海明威的中心主题。勇气能使人坚强起来……敢于喝退大难临头的死神……”,以及那著名的“你可以消灭他,但打不垮他”,为海明威贴上了“讴歌道义胜利之硬汉”的标签,使之和杰克·伦敦一起成为励志读物。关于此事,《老人与海》的结尾几乎是完美预言:侍者企图向贵妇解释,那条大马哈鱼是被鲨鱼撕碎的;贵妇却理解为,那美丽的鳍属于一条鲨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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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危险夏日》第一版封面
《太阳照常升起》手稿笔记本
图源:Wikimedia Commons
终其一生,海明威,受苦于一战伤痛留下的失眠痼疾,就没有让他笔下的硬汉子们走出过困境:《永别了,武器》中冒雨归去的“我”,《老人与海》里最后带回一具鱼骨的圣地亚哥,《太阳照样升起》里无法与爱人在一起只得淡淡解嘲的男主角。1957年在巴黎隔街向海明威呼喊“大师”的马尔克斯说,海明威的小说主旨,从来是“胜利之无用”。一种奇妙的矛盾:胜利无用,赢家一无所得,但他依然要去克服,于是形成了悲哀的空虚。《世界之都》里玩斗牛游戏被误杀的帕科,《杀手》中不愿躲避杀手的拳击手。他们没有像杰克·伦敦的主角般挣扎着逃出生天:他们的勇气,一如海明威与之斗争多年的失眠和50年代起开始的病痛一样,没有结局。菲利浦·杨说,在海明威的小说中,硬汉们总带着天真,然后被世界纷纷击碎泯灭。重读《老人与海》,你会发觉,圣地亚哥去钓鱼是个隐喻,他在无数失败之后带着那条大鱼的骨头归去,犹如耶酥背着十字架:即便到最后,海明威都没有让圣地亚哥获得一个圆满结局。
1958,斯宾赛·特雷西拍摄的电影“老人与海”
图源:Wikimedia Commons
而那个坚信捕鱼是门技术活、对自己严苛努力、最终除了尊严一无所获的老头,正是海明威自己。
当然,以上,包括那被当作标签贴满海明威头像的“冰山理论”,远非他的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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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世纪末,亨利·詹姆斯们不厌其烦地给出庞大文本,以便细致、忠实地还原世界。福楼拜是一个异类:他以为叙述者应当隐介藏形——在被爱琳娜·马克思赞为“清澈优美”的《包法利夫人》中得以体现。然后是海明威,他是第一个提出“新闻写作并不影响小说”的家伙。马尔克斯说,福克纳启迪了他的灵魂,但海明威却是对他写作技巧影响最大者。至今我们可以从《流动的盛宴》里读到海明威的过去,他和詹姆斯·乔伊斯在同一家租书店租书;他在咖啡馆里写小说,然后给自己来点牡蛎和葡萄酒作为庆祝;他和庞德练习拳击,为菲兹杰拉德找温度计……这一切给出的事实是:他狂热地阅读,他要求健康的身体和规律的生活(和波德莱尔似乎相悖)。多年后,他长期住在古巴,养猫、狗和鸽子。当记者问及为何长居此处时,他提及了捕鱼的乐趣和18棵芒果树,以及最重要的——“在电话上遮一块布就可以安静写作”。
海明威在肯尼亚露营地坐在桌旁写作
图源:Wikimedia Commons
在写作技巧上,他近于苛刻。《永别了,武器》的结尾他修改了39遍到40遍。他厌恶亨利·詹姆斯那“电话本一般厚的小说”,以及其中荒草般冗杂的形容词。福楼拜对雨果的意见是“泛滥的主观评述”,海明威更甚:他像个园艺匠一样剪掉了所有多余的枝节,以及所有可有可无的章节。他的“炼字”近于“吟安一个字、捻断十根须”的古诗人。
这就是他:像一个军人一样对待写作,试图用科学的、规律的方法维持自己写作的状态。这种苛刻使他很难写出伟大的长篇。如你所知,他游历虽广,世界却小,他是非洲的猎手、古巴的渔人、西班牙的斗牛士和旅游者。在《永别了,武器》和《太阳照样升起》后,他再未有杰出的长篇。《过河入林》所受的攻击并不冤枉:他用写作短篇的方式来营造长篇(他根本没有事先构思好故事),确实是个错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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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明威的打字机
图源:Wikimedia Commons
幸而他有那些令他不朽的、水晶般透明的短篇。《白象般的群山》中,贯彻短暂篇幅的男女主角对白,始终没有道明论题;《杀手》中,那两个杀手谋杀拳击手的原因永远未明。类似的风格出现在《永别了,武器》的开头:第一段里平静的6个“and”连词,以及至为简约的风景陈列,犹如白描。他所给出的部分全部经过修剪和省略,那些阴影中的部分(所谓的水下冰山)需要读者用自己的经验来阅读。他之所以不以技巧大师见称,是因为他虽然对自己的文本残忍苛刻,却并不像格里耶或塞林格的某些短篇那样设置阅读障碍。
他给了19世纪以来泛滥的语言一记简洁的直拳:他最后交出的世界简洁明晰,但每个细节都在暗示背后那更为神秘的一切——他并不负责解释一切的缘由,他不是一个事必躬亲的老师。他给你一个雕琢精美的棱镜,让你自己去观看世界。而他自己则远远离开,不发一言。
文 | 张佳玮
本文摘选自《代表作和被代表作》(增订版)
相关图书
《代表作和被代表作》(增订版)
张佳玮 著
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
2018年9月
内容简介
一部名作和一幅名画到底是怎么创作出来的?不是教科书从文学史、艺术史里提炼出的答案,也不是经过出版商、代笔者打磨后的自传说明,当然更不是无聊小报抖出来的花边新闻。那究竟是什么?《代表作和被代表作》(增订版)用一种介于狡黠和谈心之间的口吻,讲述创作大师们那些不曾被时间检验出的真理,那些呕心沥血的创作过程。说到底,大师们不是神,但他们更伟大——他们是骨肉停匀、呼吸吐纳的人。
作者简介
张佳玮,生于无锡,长居上海,现在巴黎,自由撰稿人。知乎百万粉丝级人气作者,天涯访问量过千万,虎扑全民偶像,豆瓣著名文艺青年。著有《三国志异》、《世界上有趣的事太多》、《爱情故事》、《无非求碗热汤喝》、《迈克尔 乔丹与他的时代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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